懷念小黑

#記錄童願成真時刻#

我常在想一隻狗,一隻很多年前的狗。

父親把它帶回來時,它是一團毛茸茸的黑東西。我把它捧在手心看,它全身油光發亮,眼睛黑黝黝的,嘴裡咕嚕咕嚕的呻吟著,伸出舌頭舔著嘴唇,還舔了舔我的手,熱熱的,癢癢的。

我模仿它發出的叫聲,和它互相叫喚著。它感覺到我的喜歡,就叫得更歡了。我從碗裡撥出一點飯菜給它,它高興的搖著尾巴,一邊吃一邊發出砸吧砸吧的聲音。

我叫它小黑時,它就飛一般的跑到我跟前,把兩隻前腳搭在我的身上,搖頭擺尾往我身上蹭。愛乾淨的姐姐,總是嫌我髒,嫌我臭,說我和小黑臭味相投。

有人說,男孩的童年有一個豪華配置的:要有一群頑皮的小夥伴,還要有一個兩小無猜的鄰家女孩,除此以外,還要有一隻跟在身後的小狗。

小黑的到來,我的童年配備就齊全了。

我上山放牛,它跟著我們撒歡,我下河游泳,它在岸邊望著我們戲水。晚上我要睡了,它就守在我的床沿下,頭趴在地上,輕輕地搖著尾巴。天剛亮小黑就迫不及待在床前叫喚著,有時我賴床,它乾脆把前腳搭在床頭,用嘴拉扯我的被子,直到把我弄醒。我睜開惺忪睡眼,它就高興得在床前轉著圈叫著,像跳華爾茲舞一般。

早上我要去上學了,小黑就跟在身後依依不捨。我讓它回家,它也不聽,一直跟我到校門口。我走進校門,回頭看它一眼,它就興奮得對我叫著,催促我不要遲到了似的。

有次正在上課,突然聽到門外有狗叫聲,女老師忙打開門去看。一道黑影從女老師身旁竄入,滋溜一下就竄到我的腳下,原來是小黑。它是怎麼溜進學校的,我驚喜地撫摸它的頭,摩挲它的背。它像打了雞血似的,得意忘形起來,汪汪的大叫了兩聲,全班鬨堂大笑。女老師擺著面孔,皺著眉頭,驚慌地命我快把狗趕出去。小黑賴著不肯走,男生笑得更歡了,也汪汪地學狗叫,此起彼伏,教室裡一片大亂。校長拿著木棍來追逐小黑,小黑連忙逃出了教室。在教室外面,我清楚地聽到小黑被毆打了一下的慘叫聲。

放學後我飛奔著走出校門,遠遠的就看見小黑蹲在路邊。我大喊一聲小黑,小黑搖著著尾巴向我奔來,一邊醒著鼻子,一邊汪汪的叫著。我們雙向奔赴,像電影裡的慢鏡頭,我叫著它的名字,它汪汪地答應著。我蹲下身來,它撲進我的懷裡,眼睛裡帶著一絲委屈,委屈中又滿是欣喜。我撫摸它的頭和背,查看被校長毆打過的傷痕。

從此以後,小黑每天把我送到校門口就停住了,不再闖進校內。下午放學時,它就在路邊等我,然後跟我一起邊走邊鬧地回家,風雨無阻,從來沒有間斷。

那時候的我,長得也黑,或許還野,反正調皮搗蛋的事從沒少幹。印象中有一回我被老師留校了,先是語文老師把我教育了我一番,接著數學老師再來補上一課,最後是校長踱步過來總結陳詞。我生怕校長也拿著木棍,像揍小黑一樣揍我。我小心翼翼地站在校長跟前,做好隨時逃竄的準備。所幸校長只揍狗,不揍人。當他教訓我完畢後,我最後一個走出了校門。我尋思著小黑會不會還在等我,只見暮色中竄出一道黑影,小黑滿是驚喜的站在我面前,搖著尾巴,醒著鼻子。我把它緊緊抱在懷裡,它汪汪地叫著,像是要安慰我。

我跟著它,它跟著我,我倆一起走在暮色的蒼茫中。路過一個村口,一隻大黃狗跳了出來,瘋狂地叫著,齜牙咧嘴,做出撲過來撕咬的樣子。小黑從我身後也跳了出來,岔開前腿,昂著腦袋,勇敢地迎上去,發出更加憤怒的吼叫。我生怕小黑吃虧,惡狠狠地呵斥著大黃狗,並做出撿石頭要打的樣子。大黃狗頓時害怕了,夾著尾巴消失在黑暗中。

許多年後,我看到電影裡有穿黑衣服、戴黑眼鏡的保鏢,小心翼翼的跟在別人身後,我就想起了曾經的小黑。看到朋友家鎖在別墅門口的藏獒,對陌生人發出令人戰慄的嚎叫,我也想起了曾經的小黑。回想有小黑跟隨的日子,父母放心我,同伴們羨慕我,我像一個披著斗篷的將軍。鄰家女孩也喜歡小黑,經常拿骨頭餵它吃,也經常撫摸它的頭和背。在那些快樂又單純的日子裡,小黑長得很快,也很壯,以至於它嚎叫時開始讓人望而卻步了。

可惜小黑離開我,太突然了,事先我沒得到一點消息。

印象中那天放學後,我又被老師留校了。當我飛奔著走出校門,沒看到小黑的影子我就預感著不妙。我焦急的叫喚著小黑,可沒有聽到應答的聲音。小黑是從不爽約的,我為它擔心起來。在它平時等我的地方,我叫著小黑四處尋找,最後在田埂下發現了它。它躺在地裡頭,口吐白沫,肚子一起一伏,奄奄一息,顯得特別難受。

我把它抱回家裡,哭著告訴父親,父親說小黑肯定是中毒死了。小黑的中毒身亡,讓我第一次感到活著的世界的隱約可怕,儘管感到害怕,但還是想知道箇中原委。鄰家女孩對我說是家長到學校了告狀,說小黑經常蹲在校門口學生的安全造成了威脅,怕小黑咬人傳染瘋狗病。我知道小黑是決不會無緣無故咬人的,肯定是提早放學的調皮男生,故意去戲弄它,去激怒它,它才露出咬人的兇樣。但我的小黑從來沒有咬過人,一次也沒有。再後來我還聽到了傳言,學校最先是成立打狗隊,想當場打死小黑,並把小黑做成教師食堂的佳餚。只是小黑矯健活潑,直覺靈敏,心懷惡意的打狗隊始終不能靠近它。最後還是校長想出了妙招,將毒藥放在飯糰裡,丟在小黑常蹲的馬路邊。

那天小黑等我很久,估計肚子太餓了,要不就是校長的飯糰香氣誘人,小黑擋不住飢餓,一口吞了下去。中毒後的小黑肯定拼命掙扎過,以至於跌落在田埂下,沒有人發現它,沒有人救它。我不停的責備自己,如果我不淘氣,老師放學後就不會留我,我就能及時出來保護小黑;如果不是老師留我太晚,小黑肚子就不會太餓,就不會慘遭他人的毒手;如果我能教小黑識別人世間的誘惑,小黑或許就會躲開飯糰裡包藏的禍心......

我不記得那兩天是怎麼過來的,反正在父親的逼迫下,我在屋後菜地的旮旯裡,為小黑刨了一個很大的墓穴。我用舊報紙包裹著小黑,輕輕地放在土坑裡,遲遲不願掩上泥土。我一直期待出現奇蹟,想著小黑也許會突然醒來,滿血復活,像黑旋風一般跳出土坑。不知過了多久,奇蹟還是沒有出現,我掩土埋葬小黑的時候,淚水落在手上,落在地上。我不敢公開表達自己的怨恨,只能悄悄地擦乾眼角的淚水。沒有小黑的日子,我常常默默地坐在屋門口,望著無邊無際的天空,對人生做著最樸素的哲學思考。

我做過好幾回關於小黑的夢。夢見小黑半夜裡不知從什麼地方又跑了回來,醒著鼻子,在門外叫喚著我。我醒來後,側著耳朵仔細傾聽,除了父親如雷的鼾聲,就只有窗外青蛙和昆蟲的交響曲了。我失望地閉上眼睛,眼淚又流了出來。再後來的夢裡,就是看見肥胖的校長站在面前,手裡拿著打狗棍,要追趕我的小黑。追著追著,校長的手裡不再是打狗棍了,而是香噴噴的一腿狗肉,那個滿臉雀斑的女老師不再討厭狗了,也拿著一塊狗骨頭在啃著......

我再也睡不著了,我懷疑小黑沒有埋在土裡,而是埋在校長和老師的肚子裡了。我確乎覺得校長和老師的肚子比以前要大了些,似乎越來越大。那位女老師生孩子後,我就懷疑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小黑變的。總是這樣想,我就再也不想去學校了,再也不想看到校長和老師的臉,不想看到他們越來越大的肚子。幾番曲折後,我終於轉學了,到了一個離家更遠的學校,那裡的校長和老師的肚子都是癟癟的,我安心下來了,晚上也很少夢見小黑了。

但是,我又從來沒有忘記小黑,覺得小黑並沒有離我遠去。在二葉亭四迷的小說裡,我遇到了小黑,久別重逢的感覺讓我唏噓不已。在電影《忠犬八公》裡,我遇到了小黑,邊看邊潸然淚下。再後來我做老師了,有天站在臺上講課,教室裡突然傳出一種很輕很熟悉的叫聲,我忙問是怎麼回事。坐在最後排的一個男生,從課桌底下慢悠悠地捧出一團毛茸茸的黑東西,原來是一隻小黑狗。我輕輕地接過來捧在手心裡,它全身油光發亮,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,鮮紅的舌頭舔著嘴唇,也舔了舔我的手,熱熱的,癢癢的。突然小黑狗汪汪地叫了兩聲,全班頓時鬨堂大笑起來。

我默默地凝視著它,心裡喃喃地念道——小黑,你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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